金光|超级杂食无雷点|年更选手
写啥啥不行,脑洞第一名

【金光|雁俏】翼变



*我流雁俏,勉强算师兄弟向



上官鸿信曾在六岁那年直视死神的双眼。

那双眼冰冷空洞,仿佛填进了羽国一整个冬天的雪,幽幽地透出森然寒意。

上官鸿信骇然于这等未知的力量,于是虔诚地向死亡屈膝,对母亲的身体拜了三拜,却在起身时意外地触到了一双翅膀。

那是属于母亲的翅膀,耷拉着垂到榻下,与地面摩擦出枯枝败叶般的腐朽声音。它们那样瘦,像是抽干了全身气力结出的死胎,羽毛毫无美感地在骨骼上交错纵横,连带着褶皱与灰尘,混杂出一个饱尝苦难的后妃人生中最后一个狼狈时刻。

他开蒙不久,刚学得羽化登仙这几个字,又闻羽族濒死会生出翅膀这样的逸事,内心存了一丝不为人道的优越感,理所应当的将它们想象成一个朦胧而体面的过程,如今终于亲眼得见,只觉得无边无涯的恐惧兜头浇下,凝住了四肢百骸。他暂时动弹不得,心里千回百转,忆起师傅对此的注解:这是上天对羽族的恩赐,让他们于怀抱死亡前先拥抱自己。

上官鸿信想起自己养过的那些雀鸟,被关在比他还高的精致笼子里,死的时候翅膀一炸就直挺挺地坠下去。活着的时候数金丝雀最好看,也最有朝气。它的双翼时常带着被阳光浸润的色泽,跟眼前这对全不一样。唯一缺点就是鸟的寿数不算长,快死了就被宫人们偷偷换掉,人的一生大约要五六只鸟接连续着,方能呈现欣欣向荣的假象。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母亲还不如一只金丝雀,同样是在年华正盛时被送进来替换衰败红颜的玩物,鸟的翅膀至少能让它在精雕细琢的笼子里享受虚幻的自在,而她的双翼,只在死前进化,以此来嘲笑她被禁锢一生的命运。

父王寿比天齐,母亲的双翼一直遮在他的眼前,如今陡然落下,他便猝不及防地与死神对视,下一个就是自己了,他悲哀却又平静地想。

上官鸿信跪在榻前,不敢再看母亲的脸,怕从上面预知自己未来的惨状,转而低头盯着一片颤动的翼羽。他听见母亲最后的话,她气若游丝,声音如同耳语。初生的双翼仿佛联通了属于她的某条脆弱神经,使得她在行将就木的前一刻大彻大悟,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淡然平和。

她颤抖着说,死亡等于自由地活。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翅膀不断在午夜梦回时困扰他,双翼初生的腐朽味道等同于死亡的预兆,羽毛在一瞬间被抖落,露出内里雪白的骸骨,支棱着架起一个走向虚空的生命,细小的绒毛呛的他咳了几声,让他从梦里痛苦到现实。

这些梦夹杂在七十三次弑师的梦魇里,从一个如松如竹的身影中透出来。翼羽被墨狂摧折成齑粉,像一场迟来的大雪,洋洋洒洒地覆盖了他们。他多怕母亲的话一语成谶,便试图拉住师尊的衣角,却在慌乱中攥住了一片羽毛,那绝不是师尊的,沉湎于梦中的上官鸿信依然保持理智,中原的来客比他们更实际,他们的死亡是毫无征兆的,像天空中潜行的乌云,在悄无声息中积蓄了充足的雨水,然后惊雷般炸向他的耳朵。

他把这当做一个信号,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在离开羽国的前夜揽镜自顾,却发现后背上只有战与火留下的痕迹。它们凹凸不平,并非翅膀萌芽的乐土。上官鸿信放下心来,打点行装前往中原,并不出意外的尚同会外围遇见了一个释衣青年。那人正悉心为接下来的大战作部署,白衣白发几乎跟冰天雪地化在一处,而对隐匿于暗夜的窥视者懵然不觉。

那便是俏如来了,他冷静地做出判断。这是师尊认可的人,也是杀了师尊的人;这是与他经历过相同地狱的人,也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跳脱出一个冰冷的名字,他是一位有血有肉的盟主,一名天真赤诚的青年,一个历经怀疑却仍然信念坚定的墨家传人。

他曾兀自猜测隐藏在这个名字背后的形象,彻夜翻阅佛经以求从这三个字里读出更多的信息;他迫切地渴望与那双眼睛对视,幻想对方的瞳中是否会有如自己当年一般的赤诚与疑惑;他甚至编织好了他们初见时的说辞,精心设计每一处使对方得以喘息的停顿。他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有一句轻巧的质问却永远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上官鸿信在黑夜里伫立凝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直到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犹豫半晌,最终仍是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彼时他还不知,这份凝望是万物萧条的隆冬时节,天命遥赠的一支春。






毫无疑问,俏如来富有生气的样子会让他想起死亡的本来面目。

神佛是共通的。死神像他一样,拥有细致而妥帖的双手和慈悲又温厚的表象。至少在这个时候,造成上官鸿信第二次死亡的人性利刃看上去没有在他身上划下一道伤痕,俏如来和初见的那年似乎并没有两样——但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他清楚这个人与自己一样是多么的善于伪装。

上官鸿信揽袖斟两杯酒,隔桌推给俏如来一杯,俏如来颔首谢过,取了布巾先将桌上的残酒拭去,方斯斯文文地饮了,仿佛这就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老友相聚。

“方才我们谈到哪儿了?”

“师弟正指出我与墨家的分歧所在。”上官鸿信转着酒杯,心里想着墨家的师兄弟情谊是比史家人的亲情更不牢靠的东西,师兄师弟叫久了,除去了调侃与试探也听不出几分真心,但对于智者而言,正因为没有真心,才能平心静气喝一顿不必担心酣醉的酒。

“师兄不认可墨家一视同仁的理念,因此你与师尊,与墨家,注定殊途。”

他心说这是废话,却还是配合的回应:“哦,那我该对此感觉遗憾吗?”

“你该感到庆幸,”俏如来的眼睛里沉了一汪冰凉的月光,看着让人莫名平静下来。他垂眸斟酌着组织语言,就像无数次不胜其烦地回应百姓质疑那样,话在嘴里咀嚼的苦了方郑重回答:“师兄一定清楚,最多情者最无情,兼爱众生在某种意义上与不爱任何人同样。渡世大愿是枷锁,你死了两次,却掌握自由;我活着,却与死无异。”

上官鸿信面上端着老神在在的样子,咽下一口酒正想反驳他,谁知一错眼的功夫,就看见一对翅膀朦朦胧胧从俏如来身后升腾起来了,再一眨眼发现这哪里是翅膀,明明是笼在水汽上的月光,又白又亮。他疑心自己喝多了酒,醉的连对方是中原人都忘了,便提起酒壶来确认,而俏如来显然有着同样的认知,他亦抬手,于是两人共执一壶,像搁了面镜子在他们当中似的,一黑一白,正成镜像。

事实上,他们确实永远站在颠倒阴阳的镜子对面,经历相同的痛苦,做出相反的选择。上官鸿信经历过属于自己的那份,痛到死去活来也没答案,所以并无经验可共享,而俏如来正静待着属于他的第二次死亡,他们都清楚——这总会到来,这是千百年来所有墨家钜子的未来和唯一的归途。他们活着,为了有一天能从容就死。钜子的一生,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个结局。

俏如来优雅地收回了手,表示对方才的尴尬毫不在意,甚至还做了一个“请”的示意,这样的伪装于他已经成为习惯,并在时间上趋近于永恒。他温驯的承受枷锁自缚的后果,静默地等待死亡的闸门向他打开。而月光正无声流淌。

上官鸿信决意用一句伪装成叹息的发问来打破沉默,他运用着尽量随意的语气,以彰显自己对答案的毫不在乎,他轻声问:“照你说,杀死一个欲死的人,是不是还他自由?”

在默苍离门下学习多年后,他们都习惯不再发问,话一出口他便像一个无赖的赌徒般立刻反悔,他透支过真诚的用量,如今已经囊中羞涩,却还是扣出那么一点点,用来支撑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他的问题意有所指,甚至可以被解读为一个有关师尊的拙略挑衅,他以为俏如来不会回应,然而对方总会带给他意外的惊喜,他的师弟转动念珠,欲把尖锐的反驳捻得圆润,而后语带悲悯,同样用一个问题作为回答,“杀了我,你还会想活吗?若否,该算是师兄杀了我还是我杀了师兄呢——”

话一旦脱口而出,无论是谁的,便算脱离了主人的控制范围,上官鸿信本已对俏如来的回答作出十种预判,也想好了第十一种回应的方式,但他仍是迟疑了。这份迟疑与俏如来无关,更像是对前一刻发问的自己表示延迟的讶异——他曾坠入黑暗的深渊,而深渊对他不曾挽留,他自认无牵无挂,未来也是可预见的无所依归,但当他于无声处完全放空自己,不去想更内在的东西——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方才失控的那一瞬间,便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与世界藕断丝连的时刻。

“——解脱,真是你所渴望的吗?”






“世上总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追寻,本质上这也是对一视同仁的另一种解读。师伯应当知道,某些时刻,拥有自由绝不会是一种侥幸。”

上官鸿信轻轻应了一声,他尝试用一个相同的问题来测试眼前的青年,不出意外的得到了一个正式却不沾一点儿真心的答案。青年人在称呼上泾渭分明,想是受到了俏如来良好的教导,只是他太年轻了,上官鸿信在心里评价。但这总算不得坏事,青春于少年是可以尽情挥霍的存在,为此他们总不惜代价地向上生长,炫耀般的展现自己的勃勃生机。迄今为止,他还未投身于责任与人性的拉锯战,身负桎梏而无知觉,尚不知晓钜子活着需要依靠痛苦的支撑。

“下次见面,记得将他的血清理干净。”上官鸿信意有所指的看了看青年洇红的前襟,一边想着经历过世情揉搓后,一剑穿心对俏如来而言应该不算痛苦。

“那么师伯也得活到那时才行啊。”青年笔挺站着,像一株翠竹,不卑不亢地答道。

哈,不过是一只笼里供养的金丝雀。

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却闻一切尘埃落定的上官鸿信为二人的初见及永别下了定语。除了俏如来,他无兴趣作别人的牢笼,但细究起来,俏如来也只困于自己,未必会被他捕获。

当真是无趣极了。

话不投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上官鸿信走在后面,看青年人的背影。夜色加身,唯青年执灯如一点星光莹莹。晚上风大,他小心护着这一点难得的火光,他的师尊、他的师祖以及千万墨家先人皆用理想作引点燃炬火,燃尽一生方休。一个一个生命逝去了,爱与火仍在延续。现在轮到他了。

上官鸿信从来不信这些,他惯于透过俏如来去看世间悲欢。他是令他得知秋天到来的那片叶,是让他得见汪洋浩淼的那滴水,既是让他不得解脱的枷锁,亦是他欲证明答案的对象。

令他命悬一线的蛛丝断了,他将悬浮于无边永夜。





上官鸿信回到屋子里,索性不点蜡烛。看着满室的晦暗,他想他们或许都错了,燃尽一切也燃不尽黑暗,所谓解脱又能逃到哪里,这黑暗广阔的让人绝望。

脱下观音莲的外袍,不必点灯,他也感受得到:那翅膀从他光裸的背脊上破土而出了。

上官鸿信久违地拥抱自己并终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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