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超级杂食无雷点|年更选手
写啥啥不行,脑洞第一名

【金光|雁默】秦镜


我流雁默,私设众多,化用典故如下:



*《西京杂记》:“……有方镜,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





秦镜立在暮春的园子里,连同花苞,日光和战栗的宫女一起。

秦镜是一对,皆手掌大小,相对置在两架高脚的紫檀台座上,彼此间隔一丈。莲花缠枝的纹路铸得活灵活现,密匝匝地盘在镜子背后,预备跟夏花一同绽放。

雨过天青,笼一层过水的碧色,连带侍婢的脸都是青的,小宫女垂头站在当中,绣花鞋嵌进松软潮湿的土地里。上官鸿信不忍,她不停发抖的样子教他想起笼中待宰的雉鸡,于是一挥手令她退下。小宫女如蒙大赦,诺诺道“多谢太子”,盯着脚尖从两面镜子间挪动出来,不愿再看一眼那上面映射的她鲜活跳动的心脏。

女孩儿们胆子小,见了这场面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人拿去在太阳下摊开暴晒一般,皆是又惊又惧地低着头,唯恐雁王再命人去试验这件神器。上官鸿信略通岐黄,亦粗粗读过史书上秦镜的典故,知道其能照肠胃五脏的威力,传说站在眼前,心中兴奋多过害怕,大步一迈便要站到镜子中间去,只是面上仍旧端着波澜不惊的样子。

雁王见状欲拦,却听身侧国师敛手道:“太子仁德,王上何不成全?”

“单凭仁德是不能统御天下的,”雁王以最锋利的眼光审视着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满意地看到他极力压抑着好奇、正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观察一块铜镜,而识趣的宫人则纷纷屈膝,表示臣服于王储的气度与胆量。他露出称心的笑容,一路畅想到到了数年后,年轻的羽国之主接受万国朝贺、奇珍异宝不入眼的情景,顿觉死也瞑目,于是意味深长地看向策天凤,“这道理国师比孤王清楚,今后还望先生多费心了。”

宫里的人一惯会做表面工夫,上官鸿信是其中翘楚。日日清晨华服与伪装一同穿上身,落下哪一样都觉得自己是赤条条的。他总结了一套规律,知道只要夜里点灯熬油熬到三更,次日得到王公大臣的一致夸赞,便可偷来一点玩乐的时间——没人在乎他学会了多少,史官只记下他假作刻苦的样子给人称颂。故而他书读的都不算深入,但好在涉猎广泛,触类旁通,先生考他他总有话来答,整个人似蒙了一层金箔的草絮,心里那点学识风一吹就散,手一捻就碎,再留不下。

再怎么稳重自持,少年心思终是捂不住。上官鸿信听了一耳朵父王的话,说要把素来严苛的国师给他当太子师,知道这些年浑浑噩噩的日子终是混不过去了,心脏擂鼓一般重重地跳。秦镜诚实地映着肺之下、隔膜之上的那五两肉,像一个武者张开又攥紧的拳头,正急迫地完成收缩与舒张。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命令宫人将两架台座撤下,一边想着这秦镜真是准的过分了。






少年的心不沉重,故而心跳总是清晰可闻。上官鸿信这样的年纪,尚对外物感觉新鲜,心里装着阳光雨露和一切鲜活物什,听折花声如破竹,密雨声如碎玉,听自己的心跳声也格外轻快,像踮着脚尖漫步江湖的侠客,一响一响,跟秦镜里的形象相合。

秦镜是策天凤从中原寻得献给雁王的,雁王赐给太子,怕他玩物丧志又附赠一个老师,神器兜了一个圈,又回到策天凤手里。策先生做生意向来稳赚不赔,一面镜子立在桌上,给雁王看他懵然的蠢相,自己捧了另一面边擦拭边盯他做功课。

内室静得很,没人来打扰上官鸿信跟策论的缠绵。七月的王宫被太阳蒸得干涸了,暑气合成一线,似连接天际的宽阔浪涌,肉眼可见般从远处推进。绿荫屈从于烈日,在炙烫中化成灰,给酷夏再添一把火。

上官鸿信困在宣纸堆叠的雪山里,流的却是冷汗。策天凤从众多辛辣刻薄的话中捡出来最柔和的一句,评价他像个一掷千金的赌徒那样挥霍他的天资,这足够让他心惊,从此再不敢在功课上轻慢。

宣纸受了潮,毛笔写上去就立刻晕开,蔓延出细密的脉络,缚住他的神经,将他拘在这四四方方的书桌上。这书桌从前有名字,上官鸿信叫它“明镜台”,取“明镜高悬”之意,后来宫里来了个讲经的和尚,论道时念了六祖慧能的偈语“明镜亦非台”,雁王迷信,以为这是说名字不吉利,赶紧叫换了。上官鸿信懂得和尚本意是教人抛却我执、心无挂碍,只是这时候他还年轻,觉得执着不是坏事。命运像河流,他偏要逆天改命做河底的顽石,殊不知命运远比河流湍急险恶,任谁不信邪一猛子扎下水,都是要出事的。

他卷起袖子继续写,皮肉立刻粘上书本,撕下来时胳膊上沾了三个字,偏头一看:兼相爱。

于是策天凤从“凡天下祸篡怨恨,以不相爱生也”*讲下去。

在那之前,没人教过他怎样去爱人。

他父王对这些嗤之以鼻,教育上官鸿信做一个漂亮的空壳子足矣,他从鲜艳的毒蘑菇身上得到启发,认为华美本身便是一种示警,加上由他遗传的王室风范,应当足够应付愚昧的民众。

师尊则教他平等地爱许多人,但为此必须时刻提防他把堆积已久的爱意倾泻给一个人。

兼爱,代表着浓情蜜意跟薄情寡义所动用的爱的分量几乎相同,心里装下了众生百态,美好的丑陋的善良的卑鄙的,全部都是他将要拯救的。

上官鸿信茫然地看向宫外肃立的侍卫宫女,他们皆跟铺天卷地的热浪融在一处,渺小的如同炎炎夏日的一滴水星,时刻面临蒸发。此前他甚至从未注意过他们的脸,以为宫人都长一个样,是同个模子里刻印出来的一张皮,依循皇家律例活着或死去。他就一颗心,大不过拳头,哪有余地装下这么多人。

他欲窥视师尊的心,想那是装下天下万民的一颗心,必定更宽广豁达,与自己的不同,于是伸长脖子去瞧他手里那面镜子。然而策天凤总不让他如愿,不是掩在袖子里就是拿出来勤加擦拭,见他抬头,便训他“若要认清自己愚蠢的模样,去看书桌上的镜子便可,不必舍近求远”。

他恨恨地想,要什么秦镜,你自己就是面镜子,我心里想什么你全知道,比什么神器都灵。

盛夏昏昧不明的午后,上官鸿信数了一遍王宫里认识的人,欲把他们全纳在心里,策先生依旧以要把心脏倒影拭去的频率擦镜子,他看得入了神,想学那讲经的和尚问他一句“何处惹尘埃”,话咀嚼了半天,最终决意写完这篇策论再开口。






那句话终是没有问出口,而是连同他这些年的许多思考一起被吞入腹中封存。

新王登基是一个转折点,这意味着上官鸿信的行为开始偏向高效实际,突发奇想的问题不再纳入他的思考范围。

更重要的是,上官鸿信在沉默地追随师尊途中豁然开悟,从兼爱中品出点别的滋味,他的心不是严格等分的田埂,而是一杆有所偏向的秤。秤砣下坠的一方明白写着:爱一旦添加了过多分量的崇拜,就会变得缄默不言。故而他鲜少发问,自然也不会有人回答。

救世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官鸿信登基一年,已然懂得透彻。羽国官场积弊已久,一改便必然痛彻心扉,兼爱思想不是金疮药,更像是伤口上的一把粗盐,让他在权衡取舍后痛上加痛,然后痛定思痛。

痛苦也有满溢的时候,年少时他一觉醒来便可清空大半,拜师后他学着师尊擦镜子,用抹掉心脏的力度折磨明镜台上那面可怜的秦镜,往往收效甚微,琢磨着还不如把心割舍来的痛快,后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再不照那面镜子了。

有一回他亲自布局清剿叛党,草蛇灰线埋伏数月之久,收网时不可避免的经历一场硬战,他整个人倦极了,跟人正打着就昏过去了,在梦里遇见策天凤,上官鸿信提前罗列好了自己的几条罪状,正准备洗耳恭听师尊的教导,却听策天凤叹道,这次你做的很好。

上官鸿信立时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等运气,又自嘲地想这果然是梦里才有的情节。

果然,策天凤又说,墨家立论,《兼爱》他已学过,该讲《非攻》了。他恭谨回答说这些在他做太子时均已念过,又背诵了一小段“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并附上解释,说自己常以师尊为镜云云,以此证明他不曾荒废墨学。

“那你看见什么了?”策天凤轻声问他。

上官鸿信近乎盲目地相信师尊每句话都有其深意,尽管他以为自己表达的很清楚了,可还是搜肠刮肚,欲找出一条足够郑重的回答。

我走了你曾走过的路,我从你身上看见我自己。

“那便这样吧,你帮不了我。”话音未落,天降瓢泼血雨,师尊的身影跟叛党混在一处,上官鸿信急欲施救,却深陷泥泞不能脱身,他疑心这是对于他某句不当发言的惩戒,正要开口反驳,却忽感一阵清凉,仿若冰泉从额上流过,于是整个人松快下来。他身上挂满了血珠子,沉沉的坠着,只得不顾形象地拥抱黄土,像块洪涝的土地那样坦然晾着自己,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愿生长。

大梦初醒时却是霓裳守在身旁。

霓裳身有旧疾,早早迁出王宫挪到别院静养,一年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榻上,轻易不见外人。上官鸿信登基后来看她,两人也只是隔着轻纱帐子絮话。

上官鸿信愣了一会,才想起别院距离战场最近,权宜之下是最方便他养伤的所在。他抬手触碰到额上浸湿的绢子,活像一汪泉眼,鼓动着清水从太阳穴滴下来。他抹一抹脸,装作无意地问是谁送他来的。

霓裳端着药碗,舀起一勺轻吹着,眼见他喝了才道:“他自称冥医杏花君,侍卫也验过腰牌,确实不错。你是他背来的,药也是他送来的。”

他捏着锦被向上盖了三寸,心思一转,又问冥医长什么样。

“是个青衣书生,手里一面铜镜,”霓裳一副见了鬼的神态,“冥医在太医院任职多年,我虽不曾见过,怎的连王兄也不认得了?”

他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躺下,给霓裳解释说之前做了个噩梦,还未清醒,刚才正是在说胡话。

霓裳略放下心,勉强笑了笑,“王兄不必担忧,梦都是反的呢。”






事实证明,他的妹妹拥有超乎常人的预言能力。

如他所料,在他养病期间,师尊从未来看他,策天凤吝于在他清醒时表现关心。

他心思清明,睡不大着,又反复想了许多。想师尊与所有人都保持距离,自己并非唯一;想叛党余孽未清,依据现有条件,将他们逼往险地霓霞是最好的选择;想师尊梦里的话——那也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回答;想王宫里那面被冷落的镜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再照过它。

上官鸿信猛地坐起来,发觉自己梦了大半生,直到此刻才醒。

只要人不走到镜子中间去,两面秦镜便永远是普通的铜镜,它们遵从本性地窥视对方却发现根本无从窥视——两者根本毫无分别。我从你身上看见自己,那么镜子里的是我还是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冷汗沿着额角流到心里去,他仿佛预知了两人的结局。这些年来上官鸿信最大限度的在师尊的教导下保持自我,他固守着父王传授的漂亮皮囊,又坚守着少年人执着的内核。他既兼爱,又执拗,固而伤的最重。全身上下被腐蚀,溃烂一遍,整个人脱胎换骨,更坚强也更钝感,对纯真新鲜的感情置若罔闻,唯策天凤此人是利刃,可轻易剖开他,直抵内心。

利刃甚少出鞘。但他偏爱刀头舔血。

更糟糕的是,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两人初遇时他剧烈的心跳也许不单单是因为紧张,他的心脏诚实又谨慎的提醒他规避风险,教他在那时便早早的提防和远离一个人,往后便可长日无忧。

再一次见面时,策天凤与他相对站在霓霞山的悬崖前,墨狂的剑锋不比乱石峭壁更锐利。他虔诚地跪下来,期待着师尊能将他从钜子的天命中赦免——他太相信师尊能一力抗天,然而策天凤用和缓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期待,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杀了我。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被彻底的困死在这里。

一把墨狂抛过来,剑柄带着手掌的余温,上官鸿信指尖着了火,迟疑的握住拳头,仿佛整个人从手臂开始烧了起来,他颤抖着拒绝,觉得自己在师尊面前化成了灰。策天凤离开时的衣摆拂过他,他就什么也不剩下。

静默中他问自己,策天凤是什么人?

是个同你一样的人,他回答,他比你更早预料到结局,你不能阻挡他来,也无法避免他离开。他是结局本身。

“师尊——”

策天凤藏了一身的秘密,连细节都编纂完好,把线索封在史书里,而自己毫无觉察,献宝似的捧上一颗鲜活的心给他观视,梦游般肆无忌惮的畅想着未来——羽国靖平安康,他们还能维持原样,那个永不会到达的明天慷慨地向他输送了虚幻的美景,蛊惑他预支今生全部的快乐,让他暂时有人可念,有梦可做。

他此刻陷在生与死的夹缝中间,往哪边多迈一步都是解脱,而他选择张开双臂,拥抱全天下黑暗的、纯粹的、静默的、所有名为策天凤的阴影。

“——你从我身上看到你自己了吗?”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问题。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在梦里看见了一切。上官鸿信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满意地往回走。他的伪装一如既往的完美,他的锦袍不沾一丝血污,他的溃疡长在心里所以看上去毫发无伤,他仍然端持着与生俱来、睥睨天下的态度。

策天凤把他打磨的很好,削去反骨,拔去毒刺,整个人一派光滑如镜,能照天下万民之心。他也不负众望,像他师尊一样,活成了一面秦镜,他注视着王宫的每一个人,轻易便能透悉他们所思所想,他们的心思于他就像水晶一样透明。

因此他决意不再去见策天凤最后一面,他俩见面是镜子照镜子,永远照不出个所以然,当真无趣。






上官鸿信回到宫里,房间空荡荡的,秦镜在明镜台上摆得正正好好。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到它的前面去,如愿看见心肝脾肺肾孜孜不倦地工作着。

也不是十分准,他冷冷地笑,胸腔靠左的地方明明已经空了。




*出自《兼爱》
**出自《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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