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超级杂食无雷点|年更选手
写啥啥不行,脑洞第一名

【金光|雁俏无差】丹丘旧事(中)



*雁俏/俏雁无差,民国paro,废话连篇


前文:丹丘旧事(上)







爸爸带着我又搬回了西山脚下。

东花墙子住不下去了,万幸还有退路。论及此处伙计总心有余悸,故而日日前往西山庙里烧香拜佛,还包了香灰叫我喝下,结果又害我泻肚几天,只得再向学堂请假。

尽管我再三强调,自己本就染了风寒,加之淋过雨在外面睡着才致高烧,跟那盏灯并无关系,但当时在场的人皆声称见证了我“中邪”的全过程,其中陈太太不认得字,却笃定灯上的佛经是某种咒语,触之即毙命,幸得伙计及时窥破天机,救我于危难。他们在我的病床前表现了出乎意料的默契,统共同爸爸讲两件事,一件是劝他带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说小孩子八字轻,受不住太多不吉利的事;另一件便是打听爸爸是否有出租旧房子的意愿,他们自愿忍辱负重,为临近官道的黄金地段承担租金。

我从不觉得患病有什么不吉利,只觉对不起高鸿离,害他成为不详的代名词。因我睡梦中清醒,依然保留一点记忆,故大大方方向爸爸讲明,包括史精忠对长明灯的注解。爸爸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起先有人提起他还会辩一辩,笑他们不如小孩子通透,说得人多了,也由不得他信不信,为了儿女,总归是“小心为上”。

我搬了家,却还在原先的学堂念书,跟史精忠和高鸿离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切看上去跟以往并无不同,史精忠依旧是标杆一样的学生,未因这件事受到多余的指摘;高鸿离仍旧保持故我,对一些流言不予理睬,他自一来便不受人欢迎,倒不觉得被孤立,只是街头小贩开始兜售的以长明灯为参本的辟邪符,旁边歪歪扭扭写个“偿命”,他略一哂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到书铺寻他的《莽原》。

丹丘民众像是陷入一场集体性的发热,只有少数人幸免于难。这是一场以长明灯为源头,以口舌飞沫为传播途径的瘟疫——现在它被叫做偿命灯了,凡隔着街巷看过一眼的,透过凭白空气摸过一次的,皆要去庙里求神佛保佑。

它比最强大的病菌还要厉害三分,指引着人晕晕乎乎地给寺庙捐了香火钱,而我因一场普通风寒的痊愈,变成了大难不死的幸运儿,在返校第一天便受到了来自同学和教员的关爱。

学堂教室是老旧的房子,未安电灯,阴雨天要学生自备油灯或者蜡烛,先生十分体贴地多赠我一截红烛,还允许我坐到临近讲台的位子——因为那里离高鸿离最远。

高鸿离从来自然地将长明灯摆在书桌上,鲸油燃出的火偏红一些,他的半个身子就像浸在血里似的,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栽倒下去。他偏又把背挺得笔直,无声的念书——自然不是念课本。先生想是受了家长“善意”的提醒,对他极宽容,甚至带了放纵乃至放弃的意味,目光从眼镜下方降落到他的头顶,极快掠过他的书和灯,方堂堂正正地注视其余同学。

高鸿离在嘈杂的读书声中默诵着,偶从文字中抬头向史精忠传达一点眼神交汇,对方亦报之默契一笑,欲盖弥彰地用书本掩住,又低下头去,装作认真学习的模样。同学们大多受到父母的叮嘱,不许与高鸿离接近,于是他的周围便空出一个大圈,史精忠讲自己偶染风寒,非得远离人群不可,便跨越半个教室来,心安理得的跟他同占一张桌,共享一盏灯,胳膊叠着胳膊,肩膀覆着肩膀。他俩像是给玻璃缸子罩起来的两尾鱼,隔绝空气里一切狂热的病菌。

学堂外等候的洋车渐多了起来,小商贩也瞅准时机向先生太太们叫卖厌除疾病的符纸,更有甚者就着炭盆便烧起纸来,说这样是驱邪之良方。他们喧嚣着盖过先生教书的声音,烟雾在空中升腾着,旋转着,打着圈飘到晦暗的教室里。屋里人的目光亦徘徊着,最终聚焦到长明灯的一点红上,窃窃私语起来。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民主和科学。

先生在课堂的最后宣布了一件大事,说丹丘要架电报线了,上头来人给办了电报学堂,正在招生,感兴趣者尽可一试。大家立时窃窃私语起来,高鸿离也难得地抬了头。我兴奋极了,因说他们学得都是顶新的东西,跟我们全不一样,什么电啦,磁啦,还有洋文,不像我们,天天与赛先生打照面,口里念叨着“反对迷信,提倡科学”,却对科学到底是什么、能做什么用概不清楚。

我心里对新学堂的消息有说不出的欢喜,欲赶快回家告诉爸爸。终于捱到下学的时候,电车迟迟未至,却见史精忠与高鸿离并肩走过来,脑袋凑在一块看电报学堂招生的传单。

只听高鸿离道:“着了风寒还凑过来,你怕传染别人倒不怕传染给我,这借口再拙劣不过了。”说着便搡了身侧人一把。

“这是借口也是事实,”史精忠丝毫不恼,“你常说什么来着,愚昧的空气教你不能呼吸。看见你喘气不能,我也难受,央了先生来陪你,你却不领情。”他把传单折了三折,妥帖地夹到课本里,“不过也好,你我一同染病,便有远离人群的理由,不然先生总要说我——但他从来不肯管你。”

高鸿离挥一挥手,驱离了向史精忠叫卖辟邪符箓的人,接着说:“他为什么不管我,你还不清楚么。这些人都一样,他们对于自己教的东西都心存怀疑,又怎么能好好讲给学生呢?”

他俩沉默了好一会,我站在一旁,才想起理应同他们打个招呼、讲明误会,不料我才开口,高鸿离便直盯着我,仿佛我是一部简单易懂的小人画书,轻易给他看透了去,他不耐道:“你要道歉便免了,这件事本就同你无关,倒是早点考上电报学堂,自己开辟出路,别再急着搬家的好。”

他不提,我竟忘了这一茬儿,经他一说才缓缓明白过来,仿佛他如今被孤立的确有我一份功劳;又一想,大家原先只是观望,而搬家虽非我之所愿,却是坐实了谣言,我懵然不觉,还自诩清醒理智,不受狂热病毒的戕害,实在可笑,于是一时默默。

史精忠以为我不高兴,便打圆场道:“勿要再提了,人健康平安便好。快回家吧,别叫你爸妈担心,”又转头向高鸿离,“——哎,小心,这儿有个水洼,你的灯呢?”

高鸿离提起长明灯,离得近的先生太太们呼啦一下便把自家孩子拉远开来,小贩自觉来了机会,叫卖声更响了,人群中嗡嗡地闹起来,在我耳朵里听着皆是“偿命偿命”。

我心里纳罕,轻声问:“他们为什么非说是偿命灯呢?说是长命灯,长命百岁不行吗?”

史精忠默然,倒是高鸿离向我冷笑,“既然都是假的,那偿命长命能有什么不同?全是自欺欺人罢了。”

夜色暗下去,电车隆隆驶来,掩住了他的尾音。我的脸颊烫的很,仿佛被灯火灼过。暗夜中,我努力张目注视着,发现包围着他们的玻璃罩子一下子变得具象了,从地下生出,而后缓慢又不可阻挡地延伸至无穷。







丹丘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电报学堂正建在汜水河边。暮鼓晨钟跨越一个城,从庙宇青灰色的瓦当起,穿过西山脚下的深幽密林,穿过早点摊前燃起的人间烟火,千重万重响着,最终传进学生的耳朵里。

因家住得远,每天早晨我都要花三大枚坐车来上学。太阳还未升起来,东边的云嫣红一片,校园外的铁栅栏仍锁着,早到的人随意坐在门口土夯的台阶上,或谈天,或温书。史精忠他们俩每天雷打不动地偎在朝南的石墩上,斜倚着墙在一处读书。见我来了,高鸿离正一正身子,拍拍肩上的石灰,问我是否要借讲义来抄。

我点点头,电报学堂要学洋文,我从没接触过字母文法,学得相当吃力,不大跟得上。高鸿离有一点法文的基础,想是在原来的家里学过,后来史叔叔还往家里请了家教。他们二人的洋文基础牢,远超我一大截,故我不敢迟到,在等待校工开门的时候央他们帮我补习一点。

电报学堂的先生是外聘的,听说留过洋,也是维新一派。我对他们的印象都很好。我们学电学,头一节课先生便从电灯讲起,捎带讲了古人的照明方式,台下窃窃问起长明灯,先生便大方地从鲸油之功用讲开来,仍是毫不避讳的样子。后来他听说了那个流言,不旦怒斥其荒谬,是“愚昧无知的产物”,更将长明灯推崇为“革新者手中高举的炬火”,能“燃尽一切守旧之余孽”,甚至鼓励高鸿离带着灯盏到课堂上,预备带头破除迷信。

他亲自托着长明灯,仿佛那是人类仅存的火种,小心翼翼的用双手举起来,学着万国运动会上圣女的姿态绕场一周,最后回到讲台上。

“看吧,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偷偷去看高鸿离,他倒像卸了一肩的重担,长舒一口气,嘴上虽不说什么,眼瞧着却更加用功了。在这里,他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空气。凡我见他的时候,他不是独自在图书馆里用功,就是跟史精忠挤在一处温习摩斯电码。

冬天的清晨,人的手指冻得通红且冰凉,唯掌心还余留一点温热。他拉过史精忠的手,指头在他掌心里敲字,说天气冷但他身上暖,说电学先生课教的好,说常看的杂志又给人查封了——这不打紧,想看的人总能找到路子。摩斯电码给他们极大地方便,想说什么,不用言语,掌心的三分地里敲敲打打,电波传进心里意会,事后也无迹可寻。

他俩轮流在对方掌心练习电报明码,但打字的速度时常跟不上思想,这时便要停顿下来说些旁人听上去没头没尾的话。他们无话不谈,常论时政,讲国之将倾,也谈爱谈理性。史精忠认同纪伯伦那一套,认为失掉理性的爱不能有什么作用。高鸿离便讽他是个悲观的理性主义,他常讲爱便爱了,爱便是结果了,爱不是框架里的义务,又到要哪里去观察效果和作用呢?还引用那位西洋罗博士的话:“认为爱情是某种义务的思想只能置爱情于死地。”

史精忠垂眸一笑,暂且忽略了他将爱等同于爱情的这一失误,“我哪里悲观了,是遇见你后才乐观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对高鸿离方才的话深有体悟,叹道:“即使我俩注定要毁灭,也仍然存在一个安慰,这便是我们未来的不幸所带来的痛苦,将于我们曾经有过的爱的甜蜜一样深切。”*

我从讲义里抬起头来,插话道:“什么毁灭不毁灭的,不是在谈爱情吗,怎么又扯上毁灭了,你俩人说话实在叫人糊涂!”

“这话不是我的原作,是哀绿绮思说的。她是法兰西的一名修女,在与爱人的坎坷经历中得出体悟——”史精忠话说到一半,又被高鸿离急急打断了,他从史精忠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直看向我,“总之不是说与你的,你要听懂做什么?”

他说话间呼出一团水汽,引得身边人一哆嗦,于是更起了坏心,直往人领口后面一口一口吹着。寒冬腊月里,看他的脖颈蒸起来一样通红。史精忠推他一把,“别闹了!”,这话毫无威慑力,倒是给他的新西装蹭了一背石灰。

高鸿离便理直气壮起来:“谁闹了,是你先拿话咒我,你自认哀绿绮思,那我岂不是要做那个苦等一生、终生不娶的修士了?”

史精忠眉心舒展开,神采也渐渐活络,眼睛又回到课本上盯牢一点,状若无意道:“西山寺庙还空着,你不必舍近求远,且去当和尚罢!”

于是玩玩闹闹,又把话岔开了。

我的讲义从隆冬抄到初春,直到摘掉了毛线手套,脱下了厚厚的夹袄,仍没有长进。

长明灯的真相借了春风之势刮过来,比谣言晚到一个季节。电学先生仍健康活着,且保养得宜,连风寒都轻易饶过他,令他一个冬天过得过分平顺。

起先大家伸长脖子看着,仿佛他是实验台上的白鼠,一举一动皆昭示着科学道理,后来新文化的思潮来了,上街的学生着重拿这件事来痛批,将愚昧者打成反西化的保守派。伙计着实被冷落了一阵子,进舞厅人家都要多打量他两眼,认为他存了坏心思,衣服也是来路不正,只因“愚昧的人是不配穿西装的”。说来也怪,当初“偿命偿命”嚷的非他一个,如今那些人却都摇身一变成革新的先锋。首屈一指的便是陈太太,她倚着门框,用三根尖细的手指捏着绢子,在口鼻处轻轻一挥,娇娇俏俏地说:“嗨呀,我哪里信这个呀,我一早知道是伙计瞎编的!”如此说的人未必真懂长明灯的原理,只因它听起来小众又时髦,与身上的洋装相称,足够凸显出自己与众不同,便乐得做一个讲“科学”的人。

新的风潮席卷过来,挠的人心里发痒。春意跟着在身体内苏生,恋爱的萌芽亦破土而出,带一点新生物降临特有的钝痛。

萌芽在电报学堂里生发。发报机是两人分一台的,女孩子的手青葱可爱,擦一点雪花膏,男孩子在先生眼皮子底下敲电码,敲着敲着便从键盘敲上对方的手背,然后是手指头。学堂里成双成对的,长裙摆蹭过西装裤,腕子磨着腕子,两人臂间笼起一阵香,是女孩子带了白玉兰穿的手串;男学生手心晕开一点红,是沾了女孩儿凤仙花染的指甲。

史精忠十分透彻的人,偏在这件事上显得迟钝。人向他示好,他不主动点破,却从行为上干净利落的疏远开来,以至于招来好事者问,是不是家里给包办婚姻了,他笑着否认两回,再无下文。他与高鸿离亲近,更是最早窥破长明灯天机之人,大家明里暗里当他是科学的代表。有好事者疑心他不恋爱是循蹈父母之命,自以为捏住了痛脚,又吃准了他不爱辩解的性子,愈发肆无忌惮,于是第二天校园布告栏里就出现了为他征婚的启事。

史精忠看了,对“欲聘略通时政,精善英文,富革新思想者”几句倒是颇为认同,其余的报之一哂,并不在意。到了晚上下学的时候,布告栏前闹哄哄的,只听见高鸿离劈头盖脸的骂起来。

“征婚的传单叫我给撕了,”他来找史精忠之前发了脾气,尚未完全平静下来,拳头在空中挥舞,像捏着无形的纸片,“以己所欲渡之于人,以为他喜欢的,人人皆喜欢,还要自作主张——这样的恋爱,竟也并无自由!”

“玩笑罢了,谁像你似的,连这个都当真呢!”史精忠揭下他身上粘着的碎末,笑道:“你也不能不让他说话,说话的自由总是要有的。”

初春夜里凉,高鸿离的脸也跟着冷下来,一摔门把自己关在发报室,学生三三两两地散了,偌大校园乍然收声。四周黑的像浸在墨水里似的。

过了一会,窗帘里透出昏红的光,拉扯出幢幢的影,水蛇似的扭曲着。高鸿离用罩子罩上长明灯,隔一会儿再揭开,明明灭灭一阵子,权当作发报。我留神注意看着,发现那不是四位一组的汉字电码,而是令我头痛的洋文,便问,他在说什么?

史精忠对二人的游戏熟稔于心,与其说是翻译,倒更像是从心底说出的肺腑之言,他柔柔笑着看那一点光,坚定地说:

“爱情只有当它是自由自在时,才会叶茂花繁。”**







天阴恻恻的,将雨未雨的样子。洋车停下来了,要给押送学生的汽车让路,我探着身子张望,生怕枪毙的队伍中出现熟悉的面孔。

临街的小贩叫嚷着卖油伞,一步一吆喝,爸爸嫌吵闹,提前下了车,去往点心铺里包二斤糖糕。警局的车队直往天边绵延着,直到大雨兜头泼下来,才鸣着喇叭转过这条街。

从他们消失的地方再向北走两个胡同就是东花墙子,第三个门是我原先的家,现已租出去了。学堂暂时停课了,因学生游行实在闹的厉害,加之隐约有流言说要开战,四处闹得人心惶惶。临近月末,爸给当铺挂上盘点的立牌,带我回来收租子。

爸要历练我,存心教我去找房客催款,自己则去了史叔叔家里喝茶谈天。照他的话说,我太过内向,往后毕了业分配到电报局做管报生,日日要与人打交道,太过口拙是不成事的。我不置可否,只仔细点清了钞票,写了单据,核查几遍才到隔壁交差。

史家的木门大多时候都是敞开的,爸和史叔叔站在廊下,我隐约听见爸劝慰他:“……救亡社也不是坏事,男儿有报国的心思再好不过了,且他是学生,人家也不会派给他做甚么大事,街上发发传单罢了。“

史叔叔勉强一笑,“国家危难,吾辈理当挺身而出,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做父母的又怎能阻拦?”他饮一口茶,似欲舒缓喉间锋锐的话意,“只是他和鸿离之间……着实不能令人放心。”

我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丹丘城小,流言从城南到城北,不过一阵风的功夫。不知什么时候起,城里传开了对他俩关系的臆测。

往常人们提到史精忠与高鸿离二人,神情总是复杂。当标杆跟异端同处,便不能用同一把尺去衡量。好事者带了十足十的惋惜,叹一人交友不慎,一人祖上积德,应了戏文里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如今光景却大有不同了,人们酒足饭饱后扯闲篇,说起史家长公子跟那个借住的高公子,便有些吞吞吐吐。有状况之外者问:“这二位怎么啦?”便有人接着答:“这个可不好说,你自己个儿想去罢,他俩……”话说到这总戛然而止,好像接下来的词语多么不堪似的,让他们羞于启齿,只好替换以意味深长的微笑。人央他把话说清一点,他便侧过身子,胳膊藏在桌板底下,腕子一翻,做个略粗鄙的手势,那人这才恍然大悟:“哦……好上啦?”

我起先觉得这臆测过分荒谬,后又忆起那夜高鸿离急切地撕掉征婚启事的样子与那番“论爱情”的话。我想了很久,不是针对其句意本身,而是关于其衍生的某种罗曼蒂克的氛围。不可否认的是,我从他俩的相处中品出一点朦胧的意思,这样的话我听过不少,它们大多收录在情诗选集里,抑或写在告白的信纸上。创作者写下它们的时候,笔尖沾着心头血,淋漓地摆到爱人跟前,以此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认为史精忠二人对此应有同感,即他们囿于生活的痛苦,却在对彼此的爱与理解中得到滋养。至于关系的定论,是“特殊的朋友”抑或情侣,他们不计较,旁人又何必操心。

高鸿离从来我行我素,对于流言,他不承认亦不否认,由得人去说,他听见了也只报以极轻蔑的一笑,“管他们做什么,我们只管我们的。”便是这样的态度,后来竟也闹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还是在学堂停课之前,要打仗的风声刚透出来的时候,他们给救亡社递了申请,欲出一点力。史精忠因着史叔叔长子的名头,倒是被人家痛快地接纳了,高鸿离的批复却迟迟未能下来。先推说他家底不清白,不能委以重任;后又要考核,因日前他在学堂用长明灯打的电码给人看见了,经查是那位西洋罗博士的主张,罗博士演讲时提过一句“中国固有之国粹不宜弃之”,人便说他是“伪科学,真守旧”,背驰于救亡社之主张。史精忠觉得荒谬,托人再三去问,最后得到答复,竟是说他俩总亲亲热热地同出同入,是颠倒症***发作,影响极差,叫人拿住把柄,更要坏事。史精忠无言,只得默默回去,再无下文。

人们自觉分成两派,革新者说他们守旧,千八百年前说的话,此刻翻箱倒柜找出来,挪用到这里作无谓的凭证;守旧者骂他维新,因说同性之爱都是西洋人传进来的生理疾病,国人从来没有。街上的人对着同一对象施展火力,架势竟比枪炮厉害,间杂着两派的互骂,着实热闹。

就连教电学的先生也在课堂上有意无意的说:“民主与科学,固然是好的,但西化的东西,也不必处处都学,总要去其糟粕,若诸君皆有辨别糟粕的能力,便不必为‘新’所困了。”更有人告到史叔叔那里去,竖着大拇指不无讽刺地说:“你们家真是出了个维新人物啊!”直叫人齿冷。

史叔叔忙于周旋应付,眼看着渐渐憔悴下来。他的两个小儿子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而学堂皆停课,他只好四处请先生来家里,其间再听两耳朵讽刺。身心俱疲时,额前也窜出一绺白发来,似青瓦上落了一点新雪,突兀亮着。

他对爸道:“世间诸事,他问心无愧便罢,说便由人去说,这也是历练的一种,须得他一人承担,倘使有一日他后悔了,家总归在这里。”末了又叹:“精忠的性子,只怕未必肯回头。”

爸还欲再劝两句,转眼见了我在门外,便叫我进来问好,彼此又寒暄一阵。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史叔叔仍挺直的脊背,与史精忠同高鸿离青松般的背影重合,想着这大约就是独属于史家人的气节了。

直到我坐上洋车,走在往西山去的路上,心里仍郁郁。我问爸,这一切是为什么呢?爸心下了然,知道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因为他们与别人不同。”

我很不服气:“与别人不同就是罪过吗?人为什么非要张望别人怎么样,才能安心过活,仿佛得到群众的认可,便有了行事的底气,这样对吗?”

“不同总是有代价的,付出代价,方能求得生存之地。社会还未能进化的包容万象,而有多数人在的地方声音总是大。众人守旧,独一人求新,此君便要拿出逆天而行的勇气与实力,方可撼动千年不变之风气。就像来当铺做生意的客人总要有所准备,伙计才与你开当票,倘或今有人打着变革当铺行规的旗号,不愿抵押货物,却要求钞票,这便是强盗无疑了。”

爸的话点醒了我。这确是我的思想未曾到达的领域。我原以为,生存之地该是人人皆有,哪是要人碰的头破血流才能争取来的呢。我想着那些敢为天下先的人,想他们俩,想那些上街游行的学生。他们跟旁人不同,敢想,敢争,他们倒在鲜艳的血里。人就活一次,但他们能活得轰轰烈烈,叫人艳羡。上一代付出代价得来的,下一代便享受的心安理得,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骤雨初歇,仍不见天光,灰云聚集起来了,预备酝酿下一场风暴。车夫帮我们放下遮雨的棚子,爸的半边脸没在影子里,显得阴沉沉的。

“你且宽心,他们的事并非坏事。丹丘毕竟是小地方,这样的震荡多些,未来才有希望。这个道理你史叔叔也明白,他只是关心则乱罢了。”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又缓慢吐出来,感叹道:“哎,他俩啊,难!”

“嗯?”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呢?”

“人不能和太过相似的人在一起,因为都太敏感了。”








*“即使我俩注定要毁灭,也仍然存在一个安慰,这便是我们未来的不幸所带来的痛苦,将于我们曾经有过的爱的甜蜜一样深切。”来自哀绿绮丝。

哀绿绮丝即爱洛伊斯,与法国神学家阿波拉尔相恋不成,阿波拉尔的思想被斥为异端,余生孤苦地在修道院度过。


**“爱情只有当它是自由自在时,才会叶茂花繁。认为爱情是某种义务的思想只能置爱情于死地。”来自罗素,即文中西洋罗博士。


***“所谓颠倒症,就是同性间——男性与男性,女性与女性——所发生的一种变态的性欲,一般地所谓同性恋爱,就是指此而言。”(《健康生活》1936年第7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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